马骅:诗人不死,只是退隐
文/陆晖 王晓楠
一切似乎都有预定。
2004年6月16日晚上,马骅在他8平方米的简陋宿舍里招待朋友,酒酣之余,他拿起吉他唱歌,弦拨了几下突然断了。朋友说,把它接上吧。马骅说,算了,由它去。
就在这个晚上几乎同一时候,马骅最好的朋友之一、从前的校园歌手许秋汉,在母校北大的舞台上,弹断了手中吉他的弦。
4天以后,马骅在明永冰川景区公路距澜沧江桥300米处遭遇车祸,被抛入滔滔江水中。而那把断弦的吉他,还静静地摆放在梅里雪山脚下的明永村小学二楼那间老师宿舍里。
"我们仍然希望他能回来。"6月30日,马骅的大学室友、诗人韩博说。就在一天前,他们班的同学刚刚开了会,希望动员每个人的资源继续组织搜救活动。
那个跌跌撞撞的孩子 上海:1991-1998
在韩博的眼中,马骅永远是那个跌跌撞撞冲进班里来的孩子。那是1991年的夏天,作为复旦新生,他们要到南昌陆军学院接受为期一年的军训。报名当天晚上,同班的人都围坐在宿舍里听教官训话。一个人突然跑进来,高度近视的眼睛眯着,满脸惶急,四处摸索–马骅是全班最后一个到的。
"军训的生活很无聊,只有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谈谈文学。"那时候的马骅,还是池莉、方方们的拥趸,向好友交出他的第一篇诗稿,还要到一年以后,复旦大学的男生宿舍里。
大学期间,马骅开始展现出他无比旺盛的精力和几乎无边无际的爱好,他报名参加的社团不计其数,热衷于组织诗会、排练戏剧、创作小说。他和韩博一起参加了复旦素有盛名的燕园诗社和燕园剧社,当时这两个社团都还是中文系的学生一统天下,然而他们进去不久以后,就担任了社团的社长,并迅速成为复旦校园内知名度最高的诗人。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马骅给人的印象有些颓废,长发,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但在狂放的外表下他其实极为善于待人接物。他天生记忆力惊人,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拿本书给朋友,要对方考他某段文字在第几页,结果往往百不失一。也因为这个特长,马骅博览群书,涉猎广泛,以至于后来被朋友称为"我的百科全书"。也很少有人知道,马骅在大学时就一直资助一个四川的贫困小学生,因为他从来不会说给别人听。
无疑,浪漫热情是他的本真的天性。学校里面有一个"大家沙龙",那是他和朋友喝酒论诗的基地。诗酒之外,他最爱的是歌。用韩博的话说:"他的歌唱得很投入,很有特色,当然你不能用技术的标准去要求它。"他猛学过一阵吉他,由于天生左手小指头短一截,有几个和弦总是弹不准,他索性发明了几种指法,居然也自成一格。
大学时期的马骅,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他夸张的富有表演性的幽默。刚去军训时,他的头发剃得近乎净光,便故作神秘地对一位同学说,自己是"劳改犯",因为表现好被破格送来上大学。那同学竟然信以为真,不时表示要帮助他。
有时他会满脸认真地问朋友:"你们觉不觉得,从某一方面来看,我有点像黎明。"又或者当《流星花园》热播时,他会感觉"我是不是有点像仔仔?"毕业后一段时间,他借住在上海的一个朋友家,朋友家里有些破旧,但摆着一架钢琴,他会"大言不惭"地说:"没有钢琴的房子我能住吗?"
马骅的激情在大学毕业前夕达到巅峰。在一个夜晚,马骅和他的朋友把"大家沙龙"里的钢琴抬到女生楼下,疯唱到凌晨四点,这一幕许多当时的复旦人都仍然记忆犹新。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在主流规则里一样可以表现出色,毕业后,马骅去了一家外企–韩国衣恋集团,并很快升任总经理助理。"他是当时同学中间混得最好的,所以每次吃饭都是他买单。"
即使是在今天,成为一名外企高管仍然是大多数上海大学生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主流途径,然而马骅却视之如敝履。两年以后,他辞去工作,从衣恋集团带走的只有一身每次穿着都会让朋友们爆笑不已的青蛙绿套装。
"朋友"压倒一切 北京:1999-2002
"在马骅身上,凝聚着知识者的激情、浪漫和不羁的游戏精神。他不愿在一个地方待上太久,因为他无法忍受沉闷、刻板的庸常生活。所以他总是幻想远方,幻想别处,渴望一个人的自由,并且身体力行。"他的朋友这样来描述他的行为方式。
辞职以后,马骅在厦门呆了一段时间。"他喜欢那儿,因为早晨可以被鸟叫声吵醒"。然而厦门并非他的久留之地,他一年后离开,到北京,回家乡天津,之后又到了北京,并跟朋友成立了"偶"戏剧工作室。也就是在这时,胡续冬、冷霜、许秋汉等一批新的朋友进入了他的生活。
"那时候北京以北大为中心,聚集了一个诗人和艺术家的圈子。"北大文学博士、诗人冷霜说,"马骅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跟这个圈子混熟了。"
诗人胡续冬则这样回忆起跟马骅早期的交往:2000年3月,在北大诗歌节的开幕朗诵会上,他们几个"底气不足"的诗人们在台下无聊地打着扑克,等待上场,当轮到马骅上台时,他正好摸到一把好牌,一再叮嘱另外几个人不要逃跑、一定要等他回来接着打,然后就把牌往屁股兜一塞,上台朗诵去了。"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把马骅当作了哥们儿。"胡续冬说。
一个月后,胡续冬邀集马骅、许秋汉、朱靖江等人一起创办了北大新青年网站,马骅担任诗歌频道的负责人,这是他从事最长的一份工作,为时三年。
由于交游广阔、待人热诚,马骅逐渐成为朋友圈子的中心人物,在胡续冬看来,"'朋友'在马骅的一生中拥有压倒一切的重要性,他豁达、宽厚、既慷慨又玲珑、寓真挚于游戏的天性使得许多人愿意把内心世界的大片沃土无限期地交给他耕种,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已经无法用'朋友'、'同事'、'诗友'或者'网友'这样的身份来描述,他们视他为没有血缘的亲人、没有宗族关系的骨肉。"
然而朋友太多并不完全是好事。由于朋友的请求,马骅不得不在两到三份兼职工作之间疲于奔命,而挣到的钱基本上交了来回奔波的打的费。"然而他就是学不会拒绝朋友。"冷霜说。
在朋友们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马骅酩酊大醉的样子。在酒桌上,他是有名的"逢酒必喝、逢喝必醉"。有一年十月,他和一帮人在后海附近喝完酒出来,突发奇想要跳到后海里去游泳,而且"扑通"一声就真下去了,一下子,五六个人全跟他跳了下去。
然而,马骅也有他"丰富到了丰满"的世俗生活。在六道口附近,他和朋友合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他住厅。和大多数单身男人一样,马骅的屋子算不上整洁,桌子上除了电脑就是书。然而他会随机性地打扫整理一下,使情况不至于恶化。他精于厨艺,尤擅凉拌蔬菜。他也热衷于看电视、看碟、踢球、买足球彩票、旅游。他关心时事变化,2000年台湾"大选"时他每天都看有关的消息。他会唱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从父辈的歌谣到时下流行的国、粤、英、韩数种语言的小曲,在KTV的时候,几乎任何一首无意中选错的偏门歌曲他都能貌似正确地唱完,所以得一诨号"中华大家唱"。他喜欢赵薇和周星驰,周星驰到北大来,他争着当主持人,还在上台前挑了一件最有侠士风范的白衣服,说这是他的"人生荣耀"。
最终,北京的快乐生活还是让位给了游吟的本能。网络泡沫破灭后,北大新青年也像所有的网站一样,遭受着资方越来越大的压力。胡续冬说:"按说,此前有着花哨的职业经历和不羁的本性的他早就会离去。"但对朋友的责任感让他坚持到了极限。终于脱离了花哨的赢利计划和纷杂的人事争斗之后,他想起了自己找一个安静地方教育孩子的宿愿。
去云南之前,马骅作了近一年时间的准备,通过朋友朱靖江,他联系到了云南学者郭净,郭净又把他介绍给德钦县旅游局长扎西尼玛,修行的路打通了。
但他只是告诉朋友们,他要去一趟越南,"准备周游世界"。
"我们当时还嘲笑他,你的世界,就是越南吗?"韩博说。
门对寒流雪满山 云南:2003-2004年6月20日
2003年的一天,明永村村长大扎西第一次见到了马骅。"他一头长发,在我们藏族人眼里,留长头发的人不是很好,我们叫'流浪汉',我的心里有些发毛。当晚,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个晚上,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了解藏文化的人,一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子。"
不久以后,朋友们陆续接到了他的来信,这些后来被称作"雪山来信"的文字,如今已经是朋友们手里最珍贵的留念。
在"雪山来信"中,马骅写了他身边世界的美丽:雪水化下的溪流,粉红的桃花,蓝汪汪的江水,粉红色的碗口大小的高山杜鹃,原始森林覆盖的山峰,一米多厚的积雪上黑色飞鼠的尸体……
他也写了生活的艰苦:用粪水浇地种菜,两个星期一次的热水澡,把发臭的肉吃出火腿的味道,每天为了挣50元钱而爬10个小时的山……
他的到来让这个梅里雪山脚下的村子有了不一样的变化。他开始教学生们说普通话,告诉他们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性,周末他带着学生拿着大口袋去捡垃圾,教他们打篮球,由于来明永村旅游的外国人比较多,他又自办了一所夜校,教村民说英语。
他穿藏服、学藏语、学习藏族的风俗习惯,他告诉朋友说这叫"知行合一"。为了参加转山,他开始拼命地锻炼身体,经常利用业余时间去爬坡,身体素质逐渐好了起来,最后和当地人一样完成了转山。
他一直生活窘困,有时朋友会接到"我没有香烟了"这样的信息,就知道他的生活又出现危机。今年,他拍了一组照片寄给朋友,想要发表赚点稿费。
然而他没有拿过明永村的一分钱,村长大扎西说:"去年明永村全村50多户人家主动地捐了500多元,给他改善生活,可他却将这500元连同他北京的朋友寄来的500元一并捐了出来,为学校购买读书、教育教学用具。学校在建篮球场时,马骅又把自己的几千元钱捐了出来……"
像他来明永村之前想的那样,在明净的梅里雪山脚下,他的心灵得到了平静。
"雪山来信"中写道:"日子很平淡,很清净,我也很乐在其中。每天教书,烤火,喝酥油茶……学校的楼旁边就是山上雪水化下的溪流,水很冷。每天我就听着流水的声音入睡。应了韦应物的句子:门对寒流雪满山。"
清净的生活在马骅的诗句里也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他的组诗《雪山短歌》,诗句清澈纯净,褪去了以前作品中复杂的戏谑与沉痛,渐渐转变为开阔的澄明与宁静。诗人拉家渡说:"马骅以前写诗还讲究语言技巧,能看出他个人的生活轨迹,而现在他的诗变得纯净而且开阔。"
"写诗好像做减法,杂质一点点剔除,剩下的就是纯粹的东西。"韩博说。
在变老之前远去 彼岸:2004年6月20日
去云南之前,马骅写了一篇文章《在变老之前远去》,说:"既然我们都要变老,为什么不在变老之前远去。"
马骅最喜欢的一首歌这样唱道:"三十以后才明白,要来的早晚会来;三十以后才明白,想爱的尽管去爱。"才32岁的他,其实明白得比谁都早。
胡续冬说:"其实我们都假装自己很年轻,但在三十以后,却不知不觉都被纳入了生活的轨道。只有马骅,他可以把外面世界的规则玩得很好,却在内心一直坚守自己的规则,坚持下来,亲身实践。"
对于一直行吟在路上的马骅,云南也只是他内心修行的驿站,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本来准备在今年夏天离开云南,先回家看望久别的父母,再去准备考复旦历史系的研究生,研究他更为钟爱的王阳明心学。
胡续冬说:"我始终不相信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一直觉得他是通过澜沧江到越南去了。也许有一天,在西贡街头,你会看见一个三轮车夫冲你一笑,给你一拳,那就是马骅。"
韩博则说:"如果马骅回来,看见我们这里把他塑造成了英雄,他一定会欣然接受,然后游戏一场。"